這個詞到底讀大yuè氏還是大ròu氏?
本來這個話題之前都做過了,但爭論非常大,所以決定再做一期只針對讀音的補充說明。
我還是那個觀點,就是讀yuè。

但因為爭議比較大,所以我會針對一些不同意見的留言,統(tǒng)一做個答復(fù)和交流。
同時也會拿出更硬核的證據(jù)。
為什么還要出這一期呢,很簡單,我不是真的在意自己是對是錯,評論區(qū)里那些陰陽怪氣我也根本不會往心里去,但是現(xiàn)在放暑假了,這個視頻很有可能會有小孩子看到,一個錯誤知識的傳播很可能耽誤人家,所以還是決定再認真的做一期。

首先啊,有很多人說我是民科。
這就屬于那種視頻都不看完,也許也看不懂,可能只看了一句話,發(fā)現(xiàn)和他們觀點不一樣就迫不及待了來留言的。
之前的視頻里其實已經(jīng)說的很清楚了,yuè這個讀音不是我自己標新立異發(fā)明的,也不是最近才剛剛出現(xiàn)的。而是很多學(xué)者,其中不乏名流大家,他們的研究成果,我只是一個搬運工。
比如,近代著名歷史學(xué)家岑仲勉就是其中之一。
先介紹一下岑佬其人,免得有人要說他是民科。
岑佬在非史學(xué)界的名氣確實不算大,但在圈內(nèi)確是無可爭議的頂級大佬。
現(xiàn)任復(fù)旦大學(xué)中國古代文學(xué)研究中心主任陳尚君教授對岑老的評價是,“唐史雙子星中稍顯晦黯的那一顆”。這里的晦黯可不是貶義,而是形容他名氣相較于另一位確實小很多。相比之下,雙子星的另一顆則要更奪目了,那就是大名鼎鼎的陳寅恪。用陳尚君教授的原話來說:“在近百年唐史研究史上,惟一能與陳寅恪先生齊肩并論的只有岑仲勉先生”——《唐史雙子星中稍顯晦黯的那一顆
——紀念岑仲勉先生誕辰130周年》 陳尚君(刊于2016年11月18日文匯報)
陳寅恪是誰就不用多做介紹了吧?與呂思勉、陳垣、錢穆并稱為“前輩史學(xué)四大家”,與葉企孫(中國近代物理學(xué)奠基人)、潘光旦(中國現(xiàn)代教育學(xué)家)、梅貽琦(被譽為清華永遠的校長)并列為清華大學(xué)百年歷史上的四大哲人。
岑老能和陳老齊名,自然是大佬中的大佬。
多說一句,陳寅恪的恪字讀啥其實也有爭議,有讀Kè的也有讀què的,但真的讀Kè。理由也很簡單,《陳寅恪集·書信集》中收錄的一封陳先生1940年時給牛津大學(xué)寫的信,自己的署名就是這么寫的(Tschen Yin Koh),很明顯讀音就是Kè。這個就不再展開了。

總之,與陳寅恪齊名的岑仲勉是大佬不是民科這沒什么疑問了。那大佬怎么說這個問題呢?中華書局1979年出版了一本岑佬的書,《漢書西域傳地理校釋》。里面就有對大月氏到底讀啥的考證。說一個叫張西曼的學(xué)者“別創(chuàng)新解”,把大月氏讀成大肉氏。注意,這里用了一個詞“別創(chuàng)新解”,說明ròu這個讀音在史學(xué)界一直都不是主流,幾乎沒人這么讀。而張西曼的根據(jù)呢,一個是來自于北宋時一個叫釋適之的人所著的《金壺字考》。其實ròu這個讀音只有這本書里說過,后世所有讀ròu的也都來自這本書。

除了出處單一外,岑佬還提出了一個反駁理由。肉這個字的古體,也就是金文和篆文,非常像月,這個咱們后面會詳細說。但六朝時也就是從三國到兩晉南北朝的這段時間,大月氏來中國的僧侶特別多,如果真的讀ròu但卻寫成了yuè,怎么沒見哪怕一個人提出疑問并流傳下來?反而第一個提出讀ròu的人直到北宋才出現(xiàn)?
就像我們之前那期說的,就是釋適之把?和月搞混了,又或者他自己想搞個什么“別創(chuàng)新解”。
此外,岑老的另一個反駁理由是,張西曼將大月氏的大,考證為音譯自Tajik(塔吉克)一詞,但如果是這樣,其中的jik(吉克)的那部分怎么也對應(yīng)不出ròu這個讀音,然后他就給改成了jou,以此來強行和ròu這個讀音聯(lián)系,非常的牽強。而且單說Tajik(塔吉克)這個詞,根據(jù)岑老的考證,在兩漢時期也已經(jīng)有了對應(yīng)的音譯詞組,和大以及肉都沒啥關(guān)系。
我們來總結(jié)一下,yuè而是自古以來的主流,重申這個讀音的也不是民科,而是非常有名氣的學(xué)者,反而讀ròu的才是非主流,而且有刻意搞標新立異之嫌。更不存在什么以前讀ròu現(xiàn)在讀yuè的情況,從古至今的主流學(xué)界就從來沒讀過ròu。

然后很多朋友說,在南方的一些方言里,月和肉的讀音是很接近的,以此來說就是讀ròu。
這就要再提一下岑老了,岑仲勉就是廣東人,作為說粵語的歷史學(xué)者都沒提過什么粵語的ròu發(fā)音才是大月氏的標準發(fā)音,各位就不要再嘲諷北方人不懂南方方言了。
而且各位不覺得因為自己說某地方言就有種迷之優(yōu)越感的心態(tài),和之前北京公交車上那個正黃旗的大媽沒啥區(qū)別嗎?
其實我也能理解,類似的心態(tài)怎么來的。
一個是歷史上幾次衣冠南渡,所以部分江南以及嶺南地區(qū)的人會認為自己才是“中華正統(tǒng)”以及“上古雅音”的繼承者,反而說今天的普通話是結(jié)合了北方胡音,是異端。
客觀說,現(xiàn)代普通話確實是以北方官話為基礎(chǔ),而口音的逐漸定型也確實是元、明、清三代,刨除明朝那小三百年,其他時間也確實都是某些人口中的胡化時間。相較而言,現(xiàn)代普通話中保留的古音也確實比某些地方的方言少,這都是客觀事實。
但是,北方漢人的語言會受其他民族的影響,難道多次南渡的南方漢人就一直說著純正的古音,從來不曾和南方的少數(shù)民族語言相融合?而且過去幾千年,戰(zhàn)亂饑荒不斷,人口大規(guī)模遷徙又何止那幾次“衣冠南渡”,從四面八方來的新移民也會一直影響著各地語言發(fā)音的變化。在這種情況下嘲諷北方話與古音區(qū)別大也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,拿自己家鄉(xiāng)的方言當古音也是一種想當然的心態(tài)。
月和肉在古代,真如上面這幾位說的那樣,是同音的嗎?
我們還是拿干貨說話。

首先,我們在《康熙字典》里找一下月這個字
我們在圖中能夠看到,標注的讀音,就是那個“魚厥切”,就是yue的意思。
同時康熙字典里也在這下面舉了小月氏的例子,說明在康熙年間,官方的叫法也是yue氏。
至于肉這個字,讀音明顯就不一樣的。

這時候可能有人要說,清朝太近了,不代表什么,而且這不是胡人建立的嗎!
那么我們再來看宋本的《廣韻》,宋代的,而且是非常有名的就是講讀音的書。
我們能看到月的讀音和《康熙字典》里標注的是一樣的。
同時呢,肉這個字在《廣韻》里和月的讀音還是不一樣的。


其實《康熙字典》里也寫了,它里面寫的讀音也不是自己瞎編的,也是引用的很多古書,比如唐朝的《唐韻》、北宋的《集韻》、元代的《韻會》、以及明代的《(洪武)正韻》。
那有朋友可能要說啊,清代、宋代都不算老。那咱們再找更老一點的,東漢許慎的《說文解字》。這個和司馬遷都很接近了吧。
和前面?zhèn)z也一樣。


連著看了漢代的、宋代的和清代的三個古代文獻,我們就知道了,月和肉,從來就沒同過音。
不知道這幾位的家鄉(xiāng)話,是不是真的比漢、宋時代的官話更正宗呢。
那不同音,有么有可能同字呢?

也看到很多人,對月和?是兩個字的說法表示懷疑,認為就是一回事。
比如這位朋友,他提的問題就特別好。
說像胳膊、肚臍、臂膀這些,今天不都寫成月,然后叫肉字旁嗎?
這個答案也很簡單,這些今天從月字旁表示人體器官的字,在幾十年前還不是月字旁呢。
為此,我特意收了一本1962年版本的《新華字典》,在其中的筆畫查字表中能夠看到,月和?確實被寫成了兩個偏旁,所有跟身體有關(guān)的都寫作了?字旁,所有跟身體無關(guān)的才是月字旁。1962年以前版本的新華字典都是如此,之后才把月和?統(tǒng)一了。

至于為什么會出現(xiàn)這種情況,這就要從漢字的演化說起了。
甲骨文時期,月長這樣。
而肉長這樣。可以說毫無關(guān)系。


但到了金文和篆文時代,月和肉就越寫越像了。
可以說是一模一樣了。


但是到了隸書時代,肉就逐漸演變成了我們今天的寫法。
但是作為偏旁存在的肉,則一直沿用了很像月的那種寫法,比如祭祀的祭這個字。

從字形結(jié)構(gòu)上來說,祭這個字是右邊一只手,左邊一塊肉,用手舉著肉供奉祖先和神明。從甲骨文中我們就能看出這個字的最初形態(tài),左邊的部首就是肉這個字的水平翻轉(zhuǎn)版。


但從金文時代開始,左邊的肉就寫的越來越像月了,而這種寫作習(xí)慣也一直保留到了現(xiàn)在。
那在這種情況下,司馬遷在寫《史記》的時候,有可能會用一個這么容易被混淆的字嗎(指肉),而且還不單獨標注讀音?
所以唯一的解釋就是,像我們前面說過的那樣,最早提出,可能也是唯一提出月氏的月讀ròu的,這個北宋人釋適之,把這兩個字搞混了。而后世所有以ròu為標準讀音的材料和研究,也都是參考了釋適之所著的這本《金壺字考》。
當然這個觀點也不是我這個民科的,大家可以去讀一下湖南大學(xué)外國語學(xué)院戴希龍老師的論文《月氏 (Yuèzhī) 乎?月氏 (Ròuzhī) 乎?》。
而他對于月和?字體演變的理論則是參考了曾經(jīng)在北京師范大學(xué)和寧夏大學(xué)都從事過古漢語教學(xué)工作的左民安老師的理論,左老師所著的《漢字例話》一書,列舉了五百多個常用漢字是如何由甲骨文、金文向小篆、楷書、簡化字演化的,非常值得讀。

還有這位朋友,提到了上古和中古讀音。
顯然他應(yīng)該有語言學(xué)相關(guān)的背景,不是我的領(lǐng)域,他說的我真不懂,這個我不犟嘴硬杠。
但是我特意去找了我國著名的語言學(xué)家,鄭張尚芳先生帶隊編寫的《漢字字音演變大字典》,其中對于月字的上古和中古讀音標注,與這位朋友說的完全不一樣。
另外,也去查了其他的論文,比如新疆社會科學(xué)院歷史所的研究員薛宗正的《漢晉古音與古西域地名》,上古音的部分與《漢字字音演變大字典》中的一樣,應(yīng)當是讀yuè沒有錯的。
至于肉,無論是上古音還是中古音,和月都不一樣。



所以月、肉自古以來就從來沒同過音,也沒同過字。
盡管如此,我還是喜歡這種評論,甚至還在評論里讓他幫著推薦了相關(guān)領(lǐng)域的參考書,打算學(xué)習(xí)一下。
最后,還是要說明一下。
不管你認不認同這個字的讀音是yuè,如果你有孩子,一定不要硬犟。
因為無論是專職機構(gòu)發(fā)行的專業(yè)工具如,如字典、詞典、辭海這些,還是現(xiàn)在義務(wù)教育所用的教材,里面都是讀yuè的。
你要應(yīng)讓自己孩子讀ròu,那真是傷敵0,自損一萬。
真的沒必要。
讀音的事到此為止,大月氏還有一期,講佛教如何傳入中土。
之后就會做個奧運專題的系列,大家如果有感興趣的項目想要了解,可以給我留言,會優(yōu)先安排。
參考文獻:
《漢書西域傳地理校釋》 岑仲勉
《漢字字音演變大字典》 鄭張尚芳等
《漢晉古音與古西域地名》 薛宗正
《“月氏”究竟讀什么音》 韋唐
《月氏(Yuèzhī)乎?月氏(Ròuzhī)乎?》 戴希龍
《新華字典》 1962年版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