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|馮磊
孟德斯鳩說，“人在悲哀之中，才像個人。”我想了很久，終于明白了其中些許含義。大約是人在困頓的時候，才會理性思考。越理性，就越冷靜，就越能看清楚事物的本質。
這句名言的反面意思，應該是利令智昏：在名利場中糾纏得久了，人會漸漸失去自我。利欲熏心的你啊，除了身上的衣服，還有一具皮囊，但沒有思想。樸素，或許才該是事物的本來面目。
“人在悲哀之中，才像個人。”若造句，可仿生出一大堆句子。
比如說，“憤怒了，才像個勇士。”這句子可用在唐雎身上，布衣一怒，七步流血，“天下縞素”。最終，秦王不得不低下驕傲的頭顱。
比如說，“窮途末路了，才是真的詩人。”一輩子風流倜儻而仕途之心不死，最終反被流放，當涂江上的那一夜，李白醉臥舟中。彼時皓月當空，四周沉寂。“天子呼來不上船，自言臣是酒中仙”。那些特立獨行的日子，曾惹來多少塵世的妒忌……但是現在，一切都不重要了。當醉得不省人事的詩人欲伸手攬月，作為一顆璀璨的星，李白被永久地定格在古代文學的夜空。
比如說，“潦倒了，才是張岱。”在自述中，張岱寫道，自己“少為紈绔子弟，極愛繁華，好精舍，好美婢，好孌童，好鮮衣，好美食，好駿馬……兼以茶淫橘虐，書蠹詩魔，勞碌半生”。如此美好而糜爛的生活，一直持續到四十七歲。直到那一年，明朝滅亡，家人流離失所。過慣了錦衣玉食生活的張岱“避跡山居”，環顧四周，“所存者破床碎幾，折鼎病琴，與殘書數帙，缺硯一方而已。”“布衣蔬茛，常至斷炊。”“真如隔世。”精神上的倉皇夾雜著肉體上的苦痛，讓這個半世浮華的人徹底清醒。至此，他的筆端流露出更多的煙火滄桑、人世慨嘆。夢碎，成就了張岱，也成就了中國文學。
比如說，“失意了，才是東坡。”當年烏臺詩案案發，九死一生的東坡被逐出朝廷。忽而徐州，忽而黃州，忽而惠州……最后，干脆去了海南。這一路上，筋疲力盡的文人挈婦將雛，固然狼狽至極，卻也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樂趣。在黃州，他與家人一起外出打獵。在囊中羞澀、不允許領工資的日子里，他千方百計挖掘食材，創造性地鼓搗出了諸多美食。在黃州，他愛上了豬肉，并因此草擬一文曰《豬肉頌》。東坡寫道：“黃州好豬肉，價賤如泥土。貴者不肯吃，貧者不解煮。”在這里，蘇軾充分展示了自己作為一個美食家的天分，“凈洗鐺，少著水，柴頭罨煙焰不起。待他自熟莫催他，火候足時他自美。”老先生每天“早晨起來打兩碗，飽得自家君莫管”。
比如說，“瘦了，才是真的杜甫。”想當初，子美先生懷揣扶困濟世的遠大志向奔赴長安，憑借才華贏得滿堂喝彩。但因為沒有背景，終無所得。閑居十年之后，四十四歲的杜甫混了個看守軍械庫的差使。忽一日乾坤顛倒，皇上跑了、貴妃死了，城池破了，妖艷的牡丹被鏟除了……遍地廢墟瓦礫之中，杜甫選擇去鳳翔投奔新皇帝。最終，也只不過混了個拾遺。在天翻地覆的時代，寫詩何用？755年杜甫曾到奉先省親，進門就聽到小兒子被餓死的噩耗。一系列的挫折與不幸，令詩人的筆觸露出了憤怒的鋒芒。憂國憂民本是傳統文人的一種信仰，瘦了的詩人再次俯視蒼生，并寫下一系列沉郁的文字。
魯迅說，才子的作風，是“愿秋天薄暮，吐半口血，兩個侍兒扶著,懨懨的到階前去看秋海棠”。杜甫究竟有沒有過這種日子，我們不得而知。但是，當一個詩人俯身向下，親身感受到生活的窘迫、世事的難為以及內心的煎熬時，命運饋贈給他的禮物也就到了。
我讀初中時的語文老師，好作驚人之語。他年輕且帥的時候，曾在黑板上敲著粉筆告訴大家：“文人，是不能有好日子過的。”他曾有名言：“蹉跎了，才像個文人。”至于文人為什么必須蹉跎了才好，為什么命運必須如此，他始終沒搞明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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